【杨逍·二十四节气|秋分】江山错落

秋分者,阴阳相半也,故昼夜均而寒暑平。

 

天空一碧如洗,凉风习习,正是丹桂飘香,蟹肥菊黄的好时节。田埂上本该种麦栽稻、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人们早已不知去向,秋风卷过落叶,散落在田埂间。午门前挤满了人,秋风吹不凉热血,皇令无情动摇不了民心所向。百姓叩首以拜,请求收回皇令。监斩官充耳不闻,眼眸紧盯漏壶。待最后一滴水落下,监斩官抄起签令,大喝一声:“定国将军纪英通敌叛国,证据确凿,全府上下一百零六口人已验明正身,斩!”

 

血流如柱,自刑场上蜿蜒而下,埋入土中。枯叶纷繁落下,秋风卷走弥漫帝都的血腥味,这皇城下的一切罪孽便在今日被史书所粉饰。待今日一过,这便仍旧是光芒万丈繁花似锦的大煜。

 

定国将军纪家一百零六口人,无墓无碑,无人敢往收尸。

 

人群中有一红衣女孩目光如炬,紧盯着刑场上刚洒下的一片血海。分明是日头高悬的午后,她却冷的全身发抖。手握成拳,指节泛白,指甲嵌入掌中竟也丝毫不觉疼痛。立在她身侧的白衣少年漠然转身,略压低了声音,“你该记一辈子。”

 

女孩微微敛下眸子,应道:“我会。”

 

(一)

 

天下势分三分,其中以煜朝为大,熠朝次之,晟朝最弱。晟朝为自保,送质子入煜,依附于煜。煜熠二朝战事不断,边关均驻有重兵。

 

晟朝质子入煜后,煜帝为显宽厚,着封晟朝质子为晟王世子,于帝都建晟王府,以供世子居住。此事传至晟朝,满朝哗然,然畏惧煜朝势力,俱敢怒不敢言。

 

晟王世子其名杨逍,为人桀骜洒脱,虽在煜朝为质子,却行止由心不受拘束。煜帝不予管束,众人便也不敢置喙。

 

纪府满门抄斩的第二年春,杨逍自街上买回一卖身葬父的小丫头,名唤纪晓芙。自此后纪晓芙就跟在杨逍身侧,做了杨逍的贴身侍婢。

 

杨逍懒散的倚在窗边,看着满院子郁郁葱葱,开口道:“绿杨烟外晓寒轻,红杏枝头春意闹。丫头,你知道这是何意吗?”

 

“不知。”纪晓芙立在他身侧,摇了摇头。

 

杨逍有些诧异的回头看她,“你不曾读过书?”

 

“不曾。”纪晓芙敛眉垂目。

 

杨逍略一挑眉,复抬步走至桌案旁,执笔写下三个字,又道:“你过来。”

 

纪晓芙走至他身侧。白纸上的字笔走龙蛇、苍劲有力,赫然是纪晓芙三个字。她目光微动,却佯作不解的望向杨逍。

 

杨逍叹了口气,“这是你的名字,纪晓芙。”一壁说着一壁执起纪晓芙的手,一笔一划领着她又写一遍。杨逍低低浅浅的呼吸吐在纪晓芙耳边,直荡起心底的涟漪。

 

“要不要学?”笔尖在白纸上划下最后一捺,杨逍的声音再度响起。纪晓芙侧过头,撞上杨逍乌黑的眸子,下意识的点了点头。

 

这一年春,纪晓芙忽然觉得也许寒凉真的消散了,又也许不过是临死前最后的温暖。

 

(二)

 

天光如水,月明似镜,一片皎洁清辉洒下。丛林寂静,秋风飒飒,卷起落叶。

 

竹篱围绕的庭院内,有一碧衣少女迎风练剑,寒光闪闪、剑势如虹。又有一位白衣男子立在她身侧,指点一二。待至夜色将尽,两人收剑飞身离去。当破晓的第一缕晨光照下,庭院静谧无声,似无人来过。

 

晟王府内,纪晓芙端着水盆叩了叩杨逍的房门,“世子,该起了。”

 

“进来吧。”杨逍懒散的声音响起,纪晓芙推门而入。甫一入门,便见杨逍只着中衣站在床榻前,她敛下眸子将水盆放置木架上。

 

“丫头。”杨逍抬手掀起一套白色衣衫,缓缓给自己穿上。纪晓芙见状,走上前去替他理好。杨逍思索片刻,问道,“你来这里几年了?”

 

纪晓芙仍旧替他理着衣服,温声开口:“五年了。”

 

“你今年多大了?生辰几何?”杨逍嗯了一声,又问。

 

纪晓芙的手微微一顿,压下心底的一点酸楚,“岁至及笄,中秋生辰。”

 

杨逍剑眉稍松,眉宇间刻画出调侃来,“该嫁人了,是该放你走了。”

 

纪晓芙咬了咬牙,后退两步俯身拜下,“昔年幸得世子出手,我爹才不至于无处敛尸。世子大恩大德无以为报,还请世子不要赶我走。”

 

“哎,傻丫头。”杨逍弯腰将她扶起,轻敲她额间,“谁要赶你走了。女子总要嫁人的,况且你又生的不错。”

 

“我愿终身不嫁,侍奉在世子身侧。”纪晓芙一字一句说的清晰无比又坚决异常,目光中也满是坚定。

 

杨逍望向这个丫头,纤瘦的身材,一双含露的眸子正看着他,看得他心软成一滩水。他既期盼着她愿意留在她身边,却又期盼着她不愿意留在他身边,当真是矛盾极了。

 

(三)

 

煜朝帝都繁华,车水马龙,行人如织,商户如云。街边摊贩亦不胜枚举,沿路叫卖,热闹非常。

 

纪晓芙随杨逍一起外出,一路上都在被人打量。或是看她,或是看她前面那位玉树临风的世子爷。纪晓芙被人看的不自在极了,纵然这些年均是如此,可她到底习惯不了。只杨逍恍若未觉,很是从容。

 

两人才转过一条街,迎面便碰见陆铭,这陆铭乃是当朝左相独子,自幼便嚣张跋扈,与杨逍最是不对付。纪晓芙见得此人,心中暗道不好,一拉杨逍的衣袖就欲离去,偏被陆铭看到。陆铭当即出声:“见了本公子就跑,怎么,本公子还能吃了你们不成?”

 

杨逍拍了拍纪晓芙的手,以示无事,复勾唇冷笑,“我眼里看不见脏东西。”

 

陆铭顿时眼里冒火,抬手就要往杨逍脸上招呼过来,“我看你是找打。”

 

“就凭你?”杨逍冷哼一声,手腕一抬一挡间,已将陆铭震开一尺有余。

 

陆铭哪里容得下这口气,当即就要叫身后之人上前去给杨逍一个教训。正值此时,远处有马蹄声哒哒而来,来人喝道:“何人在此打架斗殴?”

 

杨逍侧眼看去,原是新上任的禁卫军统领赵擎。杨逍拂袖负手而立,并不言语。陆铭窝了一肚子火,却也只能怏怏开口:“赵统领看错了,我不过是跟世子寒暄两句。”

 

赵擎素知这两人互不对付,只是两人身份俱是特殊,不便多言,只道:“既如此,还请两位多加注意。”复又骑马离去。

 

纪晓芙的目光在赵擎身上多停留了些,她隐约觉得这个人有些眼熟。而后往杨逍近前走了走。杨逍转过身,一掸衣袖上的灰尘,“今日没看黄历,出门不利。回去吧。”

 

“杨逍,你不过就是一个晟朝的质子,还真以为自己是什么世子了?”陆铭骂骂咧咧的开口:“当狗就应该有……”

 

一句话未完,整个人已被杨逍锁了喉。杨逍目光微沉,手下愈发用力,直憋得陆铭满脸通红喘不过气来。纪晓芙心知杨逍是真动了脾气,却也担心他一时失手,遂拉了他的衣袖,“世子,咱们不是还要去赴约吗?别耽搁了。”

 

杨逍蓦然松手,陆铭像是一滩软泥,直直的跌在地上。杨逍冷笑,“以后别惹不该惹的人。”

 

(四)

 

“此生此夜不长好,明月明年何处看。”

 

纪晓芙半靠在门栏处,仰面望月,敛眉低叹一声。

 

“丫头,你是在感慨待在晟王府的日子过得不好吗?”杨逍轻笑的声音传来,带着些难以言喻的少年气。

 

纪晓芙侧首望去,杨逍自廊下而来,白衣风流,月华度在他身上,仿若谪仙。纪晓芙的心突的慢了半拍,她起身一拜,“世子怎么来了?”

 

杨逍行至她面前,以手扶她起身,“贺你生辰。”

 

“什,什么?”纪晓芙愕然。她与杨逍之间不过是主子和婢女的关系,她的生辰他竟然会上了心,怎么可能?

 

杨逍自怀中摸出一芙蓉坠子,递在纪晓芙面前,“不是什么名贵的东西,你看看喜不喜欢。”

 

如何会不喜欢,他给的她都喜欢。纪晓芙将芙蓉坠子接过,心中情愫泛滥成海,面上却努力保持着冷静,“我很喜欢,多谢世子。”

 

“哎,你怎么老是跟我这么客气。”杨逍笑着,好看的眸子里落了一点光,“我很吓人吗?”

 

纪晓芙微微垂下头,按下心中的悸动,“不是。我与世子身份有别……”

 

“你这丫头,”杨逍抬手一敲她额头,疼的她轻呼一声诧异望向他。杨逍见她如此,心情颇好的继续,“身份有什么好在意的,我也不过是个人质罢了。”

 

“世子……”纪晓芙未曾料到杨逍会主动提起自己尴尬的处境,有些发愣。

 

杨逍倒是不甚在意,只道:“质子也好,起码只要我父皇不动作,我便无性命之忧。总比为人臣子强,一不留神被人栽赃陷害,就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。”

 

纪晓芙心中一动,紧着又听杨逍道:“倒也不是。若我父皇不顾我死活,怕也无人为我伤心。可臣子却不同,若在朝为官,旧友有怀之念之者,若征战为将,旧时部下亦有怀之念之者。这般论起来,倒真不知谁好谁坏了。”

 

纪晓芙心底蓦然有一丝希望照入,似柳暗花明。

 

(五)

 

月黑风高夜,一抹黑色人影自晟王府跃出,消失在黑夜之中。杨逍隐于树后,面上情绪喜怒难辨。

 

纪晓芙按照记忆中的方向,寻到纪英旧时部下穆清的家中。穆清因纪英一事而受牵连,已被革职,现如今只在帝都中做着小买卖。

 

纪晓芙翻身入墙,沿着房屋探寻,俶然有暗器自屋内掷来,纪晓芙侧身避开。屋内翻出一人,与纪晓芙交手二三,沉声问道:“鬼鬼祟祟,来者何人。”

 

穆清功夫不弱,纪晓芙却也不差,二人打得难解难分。纪晓芙蹙眉一叹,“穆前锋不记得纪将军了吗?”

 

穆清蓦然一愣,瞬时收了手。他目光犀利,直直盯着纪晓芙,“你是谁。”

 

“纪将军幼女,纪溪客。”纪晓芙抬手拉下面上的黑巾。穆清皱眉细看,隐约窥出两分纪夫人的容貌来,不由大惊失色,“小姐,你还活着。”

 

纪晓芙点了点头。穆清神色动容,“小姐既然活着,为何不来寻我等?小姐是如何活下来的?”

 

“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,我时间不多,日后我再详细告知你。如今来寻你,是有事相问。”纪晓芙略低了眉头,轻声道。

 

“小姐请讲。”穆清见纪晓芙一脸郑重的模样,心中隐约猜到什么,便也收起了惊诧的情绪。

 

“那份手谕你可曾见过?”纪晓芙回想起纪英被定的罪名,通敌叛国,何等可笑。纪英一生戎马为煜朝征战,从未有半点不臣之心,又怎么会通敌叛国。

 

煜帝亲自定罪,纪英以和谈之名行通敌之实。彼时纪英还在争辩,和谈是有煜帝的手谕。待要他将手谕拿出时,却不见手谕的踪迹。煜帝大怒,言及纪英巧言善辩攀污君主,当即下令全府抄斩。

 

穆清一想起此事,全身就不由自主的开始颤栗,“见过,可后来为何不见的,谁也不知道。”

 

“最后见到这份手谕的人是谁?”纪晓芙再问。

 

穆清细细一想,面露惊愕之色,“是皇上身边的总管,李公公。”

 

纪晓芙的心一下子就沉了下去,握了握拳,定下心神,“你且说说当日的情景。”

 

“五年前李公公自帝都前往边境,说是亲自犒劳大军。那日酒过三巡之后,李公公独自寻了纪将军说了些什么。我醉眼朦胧中看见李公公将一份绢帛交给纪将军。”穆清回想起当日的情景,将事情的经过说了个清楚,“再入席时纪将军便一句话也不说了。众人散去之后,纪将军将那绢帛拿出来又细看一遍,一边看还一边叹气。我正要出门,回头看了一眼,只在纪将军翻折时看到上面的玺印。”

 

“酒喝得多了,起夜也勤些。那日我从屋内出来,却看到李公公从纪将军书房处匆匆而离。只是当时没想那么多。”穆清越想越心惊,煜帝身边的总管,莫非是……

 

纪晓芙闭了闭眼睛,深吸一口气,“多谢穆副将告知,余下之事,我自会探个究竟。”

 

“小姐!我等皆不信纪将军会通敌叛国,心存旧恩,可助小姐一臂之力。”穆清急急开口。

 

“你们的好意我心领了,只是不能连累你们。”纪晓芙笑了一笑,“纪溪客五年前已死于刑场之中,今夜你不曾见过我,以免招致杀身之祸。切记。”

 

穆清眼中流露出震撼之色,片刻后俯身拜下,“属下谨记。”

 

纪晓芙略微颔首,纵身离去。

 

(六)

 

晟王府庭院中的秋菊绽的正好,黄白相间,花团锦簇。

 

纪晓芙伸手摘下开的最盛的一枝,回头时,却对上杨逍含笑的眸子。纪晓芙一愣,“世子怎么在这里?”

 

“这是我府中,我如何不能在这里?”杨逍笑着。这天地便再也没什么能入得了纪晓芙的眼,连这手中盛开的菊花也黯然失色。

 

杨逍抬了抬下颚,“丫头,带你去个好地方。”

 

纪晓芙愕然。等她回过神来,已是跟着杨逍出了晟王府,坐在马车上了。纪晓芙暗恼自己在杨逍面前毫无定力,转过头去掀开帘子,不由诧异,“这是要出城?”

 

杨逍不置可否。纪晓芙便也沉默下来,静静的坐在马车中。两人俱不说话,可氛围却出奇的融洽。纪晓芙昨夜未曾睡好,眼下就有些犯困。车轱辘驶在并不十分平整的泥路上,微微晃着,更催的纪晓芙合眼。

 

纪晓芙醒时,杨逍正撑着下颚瞧她,她顿时羞红了脸。杨逍唇角一扬,眉宇间飞扬着倨傲,“丫头,你就这般困?”

 

“昨夜有些睡不着,今日便犯困了。”纪晓芙匆匆解释,而后低下头,“抱歉。”

 

“哎。”杨逍笑叹一声,“早跟你说过不必跟我如此客气,下车吧。”

 

杨逍先她一步下了马车。纪晓芙看着眼前这位白衣少年从容的打帘,一跃而下,一举一动都洋溢着少年的孤傲张扬。她站起身来,弯着腰出了车门。未及她踏上矮凳,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掌递了过来,好听的声音响在她的耳畔,“来,小心些。”

 

纪晓芙觉得自己一定是还未曾睡醒,否则她怎么会当真就扶着杨逍的手下了车,还任由杨逍牵着走上了山呢。她甚至有些贪念杨逍掌心的温度,不愿意松开。

 

两人行至山顶,众侍则从被杨逍留在了山腰处。那些人与其说是保护杨逍的,更不如说是为了监视杨逍的。不过他都已经习惯,不管是府里,还是外面,总有人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。好在这些年他除了赏花饮酒,倒也无旁的动作,煜帝监视他的心思便少了一些。

 

“丫头,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带你来这里吗?”杨逍未曾松开纪晓芙的手,笑问道。

 

纪晓芙只能摇头,她的确不知。

 

“因为只有在此处,才无人会监视我的一举一动。”杨逍目光往山下一看,漫不经心的开口,“那些人都被我留在下面了。”

 

纪晓芙心中没有来的一慌,她不知道杨逍这是何意。

 

“你是纪英将军的女儿,对不对?”杨逍虽是在问她,可语气却十分肯定。

 

纪晓芙下意识要抽出自己的手,奈何杨逍力气太大,她挣脱不开。纪晓芙定了定神,勉力笑道:“世子说什么,我不明白。”

 

杨逍逼近她一步,目光沉了些,“你不明白?”

 

“不明白。”纪晓芙垂下眸子,不愿意去看杨逍的目光。

 

杨逍却突然笑起来,“纪家幼女,纪溪客,小字晓芙。幼年离家拜入青岩,甚少回家,众人不知其相貌如何。五年前被斩的人,不是你。”

 

纪晓芙彻底愣住,面上的血色霎时褪了个一干二净,全身上下一片冰冷。他知道她的身份了,也许,他早就知道了,只是如今才说出来罢了。

 

“你……”纪晓芙嘴唇嚅嗫着,却难以说出一句话来。能说什么呢,说她不是故意隐瞒身份的,还是说她只是想要活下去。

 

“你一定在想,我是不是早就知道你的身份了对吧?”杨逍眉间依旧是漫不经心的笑,仿佛他说的不是什么天大的秘密,而是今日天气很好一般,“的确,你猜的不错。我今日将话挑明也并非是要让其他人知晓,更不是要赶你走。”

 

纪晓芙茫然无措的望向杨逍,她有些看不懂了,既然不是,那是为了什么。

 

“晓芙,做我的人。我可以护你周全,保你平安。”

 

杨逍的话响在纪晓芙耳边,纪晓芙恍惚间有一种想要落泪的冲动。为什么呢,怎么会呢,他那样光芒万丈的活在阳光下,而她不过是黑暗中独行的旅客。他们之间,怎么可能。

 

杨逍见纪晓芙愣怔着落下泪来,心中一软,揽了纪晓芙入怀,“相信我。”

 

纪晓芙认命般的闭上眼睛。她爱他,爱到骨子里,又如何能拒绝他。

 

(七)

 

纪晓芙自范遥处得知李公公日常,择定其出宫休沐之日,欲前往逼问当年实情。

 

范遥正是当年救助纪晓芙之人,亦是多年来夜里教她武功之人。五年前她得知家中变故,匆匆赶下山,途中却遇得范遥,范遥带来纪英的信物,直言受纪英所托保她性命。她无从抵抗,便被范遥藏了起来。她并不知道范遥是如何找了个人来代替她上了刑场,她也并不知道爹爹是如何肯定自己必死无疑,她只能站在刑场下,看着自己的亲人被斩。

 

范遥告诉她,她若想查明真相就只能待在帝都,逐步接近权力中心。帝都之中,最容易接近的人,最不容易被怀疑的人,最能便利的靠近权力中心的人,便也只有杨逍了。可是杨逍生性倨傲狂娟,旁人难入他眼,她便只能一搏。哪成想,卖身葬父竟然真的让杨逍领了她回府。

 

这些年纪晓芙夜里跟着范遥学习武功,白日里跟在杨逍身边,陆陆续续的查探却毫无进展。直到杨逍的那一番话点醒了她,她才从穆清口中得出线索来。而后她拜托范遥帮她查探李公公的日常,只等着去一问究竟。

 

这日夜里,纪晓芙甫一出门,就遇到站在廊下等她的杨逍。纪晓芙愣了一愣,神情中满是被人撞破的尴尬。杨逍迤迤然朝她踱来,低着声音,“我陪你一起。”

 

纪晓芙诧异的望向他,“你……”

 

“我说过会护你周全。”杨逍淡淡的一句话,震得纪晓芙久不能回神。

 

二人乘月色赶至李公公府宅,寻至李公公所住屋子,推了窗,翻身入内。纪晓芙握了匕首,直直逼在李公公颈下。李公公似是察觉有异,骤然醒来发现屋子里有两个黑衣人。一声惊叫还未出口,就因着纪晓芙的威胁给咽了回去。

 

“别喊,不然我现在就杀了你。”纪晓芙压着声音,似男似女,一时难辨。

 

“这位侠士,你我往日无冤近日无仇,这是何意。”李公公奸细的嗓音让纪晓芙听着十分别扭,她懒得与他多讲,只问道:“五年前你去前线是否交给了纪将军一份煜帝的手谕?”

 

李公公一听此话,吓得一个哆嗦,磕磕巴巴的开口:“没有,没有的事。”

 

杨逍抬手,起落间已将一个银针送入李公公体内,刻意变换了嗓音,“针上有剧毒,你若不说实话,命也难保。”

 

“我说,我说。的确是有一份手谕,煜帝吩咐交给纪将军之后,再将这份手谕偷换出来烧毁,不留丝毫痕迹。”李公公在宫里呼风唤雨惯了,哪里受得了这个,当即就将事情讲了个清楚。

 

纪晓芙不是未曾猜过真相是这般,可亲耳听到时,身子仍是止不住的颤抖起来。想纪英一生肝胆衷心,却到底敌不过帝王的无情。

 

“煜帝为何要这么做?!”纪晓芙咬着后牙槽,切声问道。

 

李公公察觉出这人的不对劲,咽了口唾液,“功高震主啊……”

 

嗡的一声,纪晓芙脑海里一片空白。何其可笑的四个字,就为了这四个字,不惜设计陷害自己的臣子。纪家一百零六口人,就这样生生葬送在这四个字上!

 

杨逍眉间沉了沉,抬手点了李公公的穴道,复又强塞入一颗药丸,“今晚之事不能有他人知晓。取你性命,你也不冤。”

 

李公公瞪大了眼睛,奈何动弹不得。杨逍看向身侧之人,揽腰带她离去。

 

及至二人快到晟王府时,纪晓芙才堪堪回过神来,她张了张唇,“他说功高震主,所以煜帝便设计灭我纪家满门?”

 

杨逍携了纪晓芙隐在一狭窄的巷子里,暗叹一口气,“晓芙,官场的事远比你想的黑暗。煜朝百姓深受其苦,早已民不聊生了。”

 

纪晓芙摇头,“不可能。爹爹曾说,大煜富饶,百姓亦安居乐业,这正是太平盛世。”

 

“太平盛世?”杨逍冷笑一声,讥讽道,“除却帝都,余下之地饿殍遍野,这也算是太平盛世?大煜年年征战,国库空虚,连赈灾的银两都拿不出,这也叫太平盛世?”

 

纪晓芙愣住。她不是没有见过饿殍遍野的场景,她也不是不知道当今煜帝所作所为实在配不上明君二字,可她却坚信纪英的话。纪英多年戍守边关,每每回来看她,都会将她抱在怀里跟她讲战场上的事情,末了只感慨一句,“若天下能一统,百姓不用再受战乱离别之苦,那就好了。”

 

杨逍见纪晓芙如此,又道:“你以为,煜帝仅仅是因为功高震主才灭了纪家满门的吗?”

 

纪晓芙瞳孔骤然一张,“还有什么?”

 

“纪将军口中的太平盛世,乃是先帝在世时的情景。先煜帝早知自己儿子难成气候,临死前托孤给纪将军,且秘密交给纪将军一支军队。他告诉纪将军,若太子昏庸,则可另择贤主而立。”杨逍轻描淡写的将皇家秘辛道出,“煜帝这些年所作所为早已非明君之举,他惧怕纪将军当真另择贤主而立,便先下手为强屠了纪家满门。”

 

纪晓芙只觉得疼,四肢百骸都疼。她原本想着,只要找到证据就可以替爹爹洗雪沉冤。可现如今,她要去哪里洗雪沉冤?从头到尾,这根本就是皇帝的一场阴谋。

 

纪晓芙疼的弯下身子,蹲在地上。夜里风凉,拂过纪晓芙的脸庞,她眸子里唯一的希望被风卷走,被黑暗吞噬。

 

(八)

 

九九重阳,艾草插遍晟王府的门楣。

 

纪晓芙收到了杨逍送来的香囊,里面装有艾草,还有一纸小字,行到水穷处,坐看云起时。

 

他不逼她,他甚至希望她能放下。可是怎么可能放下?纪家一百零六口人,尸骨无存,她如何甘心。

 

待至晚间,纪晓芙叩开杨逍的房门,杨逍显然有一丝诧异。纪晓芙入内,看着他问:“太平盛世,你能做到吗?”

 

杨逍目光错愕,旋即沉下来,积着郑重与虔诚,“能。”

 

“好。”纪晓芙抿了抿唇,自怀中摸出一张地图递给杨逍,“我相信你。”

 

杨逍敛眉接过地图,不解其意。纪晓芙开口道:“爹爹生前交代我一定要将娘亲留给我的芙蓉玉簪保管好,这些日子我思来想去,总觉得爹爹的话别有深意。然后在簪子里发现了一张极小的地图。我将它又描绘了一遍,便是你手中这份。”

 

话已至此,杨逍哪里还有不明白的。这张地图,怕就是和那支军队有关。杨逍望向纪晓芙,满目诧异,“你……”

 

“杨逍。”这是纪晓芙第一次认认真真叫他的名字,她笑了一下,“爹爹一生所愿不过是祈求天下太平,百姓不再受战火之苦。若我能替他完成心愿,想必他也很开心。”

 

杨逍的心仿佛被什么触动,又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他心里破土而出。

 

次日杨逍带着纪晓芙出了府,以游玩姿态,寻到了地图所指的地方。不过是一家普普通通的农户,无甚特别。

 

纪晓芙隔着竹篱,扬声问道:“请问有人在吗?路过此处,想要讨一碗水喝。”

 

屋内有一农夫出来,笑呵呵的邀请杨逍与纪晓芙入内,分别给二人上了茶水,“招待不周,还请两位见谅。”

 

纪晓芙摇头一笑,“是我们叨扰才对。”

 

农夫斟茶之际,目光触及纪晓芙发髻上的芙蓉玉簪时,当下一愣,旋即小心翼翼的开口:“姑娘这只玉簪好生别致。”

 

“这是我娘亲留给我的。”纪晓芙将芙蓉玉簪拔下,递给农夫细看,“您可看出来什么?”

 

那农夫伸手接过,细细察看一番后,低叹一声,“到底等到了。”

 

纪晓芙不解他话中何意。农夫将玉簪还给纪晓芙,后又邀纪晓芙单独入屋内详谈。纪晓芙侧首看一眼杨逍,见他并无异议,这便起身跟农夫进了屋内。

 

原来这农夫本是纪英身侧亲近之人,当年先帝托孤之后,为保兵符不至落入旁人手中。他便隐姓埋名做起农夫来,只等着将来有人拿这芙蓉玉簪的信物来取。五年前纪家满门抄斩,他以为这兵符永无用武之地了,没想到纪家的小女儿竟然还活着。他将兵符交给纪晓芙后,又道:“调兵遣将,将乃是赵擎。”

 

纪晓芙蓦然一惊,当今禁卫军统领赵擎竟然是先帝留下的将。

 

(九)

 

烛火摇曳,映出纪晓芙的影子。纪晓芙熄了烛火,和衣而眠。

 

屋外响起敲门声,极轻的一下,纪晓芙瞬时睁开了眼睛。起身下榻,行至门口处,悄无声息的溜了出去。

 

近些日子与杨逍一起办事多了,两人相处的愈发融洽。他一个眼神,她便懂他什么意思。她一个举动,他就知道她想要干什么。

 

二人溜进赵擎府内,堪堪探至赵擎主卧,就有暗箭射来。紧接着剑破长空的声响传来,纪晓芙翻身一跃,避开长剑。眼前之人正是赵擎。

 

“赵统领。”纪晓芙不欲与他浪费时间,径自将兵符拿在手上,“你可认得这个?”

 

赵擎惊讶的看向纪晓芙,声音一冷,“你怎么会有这个,你是谁?”

 

“纪英幼女,纪溪客。”纪晓芙清泠的声音传入赵擎耳中,更让赵擎惊骇不已。纪家一百零六口人尽数被斩,为何纪溪客还活着?

 

纪晓芙不顾他眼中的震惊,只道:“赵统领不请我二人进去坐坐?”

 

赵擎心知在此处不便多言,遂将二人请入屋内,入得密室。听纪晓芙讲完事情的来龙去脉,赵擎额上已有青筋暴起,猛然一砸桌案,“纪大哥拼命保的,竟是这样的人。”

 

纪晓芙并不接话,只道:“所以这支军队是在赵统领手中?”

 

赵擎看一眼杨逍,不置可否。纪晓芙心中已明了泰半,便敛默不语。杨逍悠然的站起身来,对赵擎道:“赵统领早有另立新君的心思,何不弃暗投明?”

 

赵擎冷笑,“你是让我叛国。”

 

杨逍摇了摇头,“非也,乃是大势所趋。煜帝昏庸无道,边境战火连年,百姓民不聊生。这样的大煜,苦守下去只能使更多的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。我素知赵统领一片赤诚,可赵统领当真就不为百姓考虑吗?”

 

赵擎沉默下来。昔年先帝托孤时,曾对纪英道:“天下大势所趋,煜朝必不久矣,届时应当以百姓为重。”纪英讲此话转告给赵擎时,赵擎还十分不信,直言先帝心思过深。如今看来,先帝倒当真是高瞻远瞩。

 

杨逍见赵擎神色松动,继续道:“煜朝熠朝连年征战,只顾扩张疆土,却不顾及百姓死活。煜帝更为一己之私迫害纪将军一家,这样的帝王,真的是你愿意追随的?”

 

赵擎握了握拳,问他:“那晟朝又如何?”

 

“休养生息,百姓富足。”杨逍淡然开口,嘴角噙着自信的笑。

 

赵擎到底低下头去。家国天下,这天下终归是天下人的天下。

 

(十)

 

兵符终是交给了赵擎,而赵擎与杨逍也达成了约定。

 

纪晓芙忽然觉得,这一切都有了结局,自己好像也没有再留下来的理由。背叛国家,已是罪无可赦,纵然她有再多的理由,可到底还是背叛了。

 

纪晓芙从屋子里出来,却看到眼前有一黑影闪过。纪晓芙当即跟上,眼见那黑影闪入杨逍的房间。她几乎下意识的掠了过去,此人来路不明,行踪诡异,若是对杨逍不利,她总要替他挡下的。

 

纪晓芙贴着门缝瞧去,屋内昏暗一片,辨不清楚。有两人交谈声传来,压的极低。纪晓芙凝神细闻,才能听清他们的言语。

 

“兵符已经找到,赵擎也已被说服。煜朝的安排均已布置妥当,你且回去准备,等我消息。”杨逍的声音与平日里的倨傲全然不同。

 

“好,等你消息,届时里应外合,一举倾覆煜朝。”

 

另一个人的声音传入纪晓芙耳中时,纪晓芙如被人当头棒喝。这人,正是救她的范遥。

 

过去那些画面一一在她眼前展开,所有的疑惑也都得到了答案。怪不得杨逍会买下她入府为婢,怪不得杨逍知道她的身份,怪不得杨逍领着她去探寻真相。这一切,都只是杨逍布下的一场局。为的,只是她手中的那份地图,那个兵符。

 

纪晓芙仿佛又回到五年前的那个秋分,那时她冷的全身发颤,如今她亦冷的全身发颤。她本以为苦厄阴谋总会过去的,可原来,她从来都不曾走出去过。

 

纪晓芙下意识想要转身逃离此处,脚下一动,却忽闻杨逍凌厉的声音传来,“谁?!”

 

掌风堪堪停留在她面前,她没有动。杨逍面色白了几分,“你……”

 

纪晓芙扯了嘴角,她猜她一定笑得很难看,“你的目的达到了,放过我吧。”

 

我未曾后悔我做的一切,未曾后悔背叛大煜,但是杨逍,你放过我吧。

 

杨逍的面色更白了些。

 

(后记)

 

大煜朝的百姓们终于迎来了渴望已久的安息,再无战乱之苦,再无离别之痛。次年秋分,离纪家满门抄斩已过去六年,熠朝俯首陈臣,天下一统归晟。

 

纪英的心愿终于得以实现,天下百姓富足,再不受离别战乱之苦。

 

君临天下的杨逍坐在大殿之上,恍然间想起那个在他眼前决然纵身跃下深渊的女子,她给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,“记得你答应我的,太平盛世。”

 

直至她去后,他才惊觉,这个小丫头已经成了他心里的一根刺,一碰就痛。日日夜夜、反反复复的折磨着他,痛的让他喘不过气,却又甘之如饴。他仍是光芒万丈的旧时模样,除却黄袍加身,并无其他变化。

 

可无人知晓,平静无波的外表下,是连死寂都没有的空洞。他丢了的,再也找不回来。

 

她用了最壮烈的方式成全了自己,却不肯成全他。



——

感谢大家看完我这篇流水账,下面让我们期待 @抽风2.0 太太的作品!

以及大家不要着急,纪姐在崖下等一等,云里太太 @云里江南 晚一点儿就把逍哥给纪姐送下来。所以我和云里太太的文,穿越时空,逆转量子力学,最后成功的he了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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